◎淹然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年轻的女孩,非血缘家庭,温暖的日常……《舞伎家的料理人》的这些元素,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是枝裕和的过往作品,比如《海街日记》《小偷家族》。这并非他第一次操刀剧集,却是商业卖相最好的一次——网飞出品,人气漫画打底,川村元气担任企划(曾企划《告白》《恶人》《你的名字。》)。至于是枝裕和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像港剧中的监制,负责把控整体调性,并参与部分集数的编剧与执导工作。
从料理到舞伎是枝裕和的改编策略
正如作品名所示,舞伎与料理,是核心要素(舞伎,是艺伎见习阶段的称呼)。故事讲述两个初中毕业的女孩,为了舞伎的梦想来到京都学艺。结果,小堇如愿以偿,而季代则阴差阳错以料理人的身份留下来。2021年,《舞伎家的料理人》首度影视化,改编成动画单元剧,每则故事不到十分钟,牢牢锚定“美食番”的轻快定位。片尾附加“今日餐点”单元,模拟课堂问答情境,着重讲解每集料理的典故与烹饪要点。
动画版紧贴原著轮廓,竭力营造安逸日常的氛围感。偶有微澜,也是要不要将汤婆子带去京都这种无关痛痒,但又能呈现性格可爱的花边。它真正的重点,是以美食为媒介,呈现年轻女孩的温暖情谊。艰苦训练的小堇,犹如前方的战士;季代则是让人安心的后援,永远守候在微小又明亮的厨房里,以食物慰劳小堇疲累的身心。
这不正对了是枝裕和的胃口吗?他是拍食物的高手,《步履不停》开篇,普通的日常食材散发出玉器般的光彩,而重要的故事信息,则在后厨的闲谈中不动声色地泄露。
出人意料的是,真人版《舞伎家的料理人》无意突出“料理”。确实,动画版的舞伎元素近似噱头。一方面,舞伎这个容器赋予故事独特的设定,常规的16岁青春物语多半发生在校园,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群少女过着前现代式的学徒生活。另一方面,对艺伎业的呈现并未超出网络极简百科所能提供的范围,是让美食登场更具看点的猎奇布景。因此,虽有跑题之嫌,但将重点落在“舞伎”,起码称得上是有想法的改编。如果是枝裕和按部就班,交出一部舞伎版的孤独美食家,那才是大跌眼镜的。
真人版略过烹调细节,将镜头对准“人”。如何让季代从舞伎学徒到料理人的命运转折,变得更让人信服呢?真人版强化了季代钟情料理的“怪”女孩属性,她会对食物说早安;老师找她谈话时,她说:“老师,你的面要坨了哦!”
跟小堇结对子的师姐——百子,在动画版中一笔带过,但在真人版里格外抢眼。她被赋予扮演者桥本爱本人的迷影特质,偏好罗梅罗的B级片,带着姐妹们在鬼节排演舞伎版丧尸大戏。
相比动画版的双女主结构,真人版以多声部的群像,勾勒艺伎业的光与暗。
两任经营者千代与梓,是传统的维护者。梓的私生女凉子,是激烈的行业批判者——她是这个大家庭里唯一的非从业者,但和梓不以母女相称,反倒是同一屋檐下的舞伎们天天叫梓“妈妈”。吉乃是坚定的回归者,她放弃不如意的婚姻生活,重操旧业。最值得玩味的是百子,她是当红的艺伎,却也对行业的不合理之处,心怀不满。
射出的批判利箭,统统脱靶
2022年6月,网名桐贵清羽的前舞伎披露:“我16岁时被大量灌酒,还被迫与客人洗混浴,不过我奋力逃脱了。希望大家能思考一下,这真的是传统文化吗?”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提供旁证,有人质疑是谎言,是枝裕和一定有所耳闻。
早在2020年夏天,是枝裕和就开始为真人版改编取材,前后与舞伎有两次餐会。就在桐贵爆料后几天,“记者询问厚生劳动大臣,舞伎与艺伎是否适用劳动法?大臣未作明确回复,只承认禁止未满18岁者深夜工作或陪酒”。这一点,在是枝裕和2022年第二次与舞伎会面时得到印证,“舞伎们在酒席上不陪酒”。
过往的艺伎题材影片,往往着重于展示其美丽与脆弱:一方面,她们是被男性凝视的精致器物;另一方面,她们又是遭男性压迫的对象,是苦难史的主人公,而影片里的慰藉者或拯救者,通常仍是男性。是枝裕和坦言,他不想重复沟口健二镜头里受迫的艺伎形象。他说:“像我这样对(艺伎)这个世界只有短暂窥探的人来说,要轻言是非,是相当困难的。”
年纪轻轻无法继续学业,不能使用手机,像奴隶一样被驱使——这是凉子初遇小堇时,兜头泼出的凉水。而小堇的父亲,一开始也坚决反对女儿做艺伎,担心接客时被人吃豆腐。
在描画舞伎沉浸于美食的欢喜之余,真人版也见缝插针地给出了这样直白的负面观点。但这些射出的利箭,统统脱靶,并未实质上影响到故事的运行。
父亲对女儿职业规划的阻挠,在剧中的女孩们看来,正是大家长专横的表现。这里以非常浅表的方式呈现了后现代亲缘关系的理想状态:拒绝争论,父辈对子女的爱,只能表现为顺应或尊重。但问题是,争论的焦点被轻易掠过——父亲最终果然对小堇送上祝福,但小堇将来在侍酒时遭遇骚扰的可能就没有了吗?一个16岁的女孩是否真的应该中断教育而投身艺伎业?
总之,凉子的告诫、父亲的顾虑,都没能在小堇心里激起丝毫的涟漪,她以实际行动掐灭了周遭质疑——我知道你们说的问题,但我依然如故。这恰恰向观众传达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艺伎业纵然有各种问题,但对一个少女来说,依然具备着致命的吸引力。
治愈的风格掩盖了真实的残酷
百子的选择同样如此。她认为京都是破旧的,艺伎业有着过时的规矩;她冷淡的神情似乎流露出反抗系统暴力的决心。然而,她最终的选择指向反面——她与男友分手,拒绝了前往新世界(东京)的邀请,而是继续留守。正如自己喜欢的电影片名(《活死人之夜》),百子是旧世界的陪葬品、活死人。所以,百子体内的新旧冲突,并没有被悬置起来,而是有着清晰的结论。虽然剧中的鹤驹在最后一集选择离开(理由非常笼统,类似不适合、缺乏热情这样的说辞,像极了大多数离职者的伪装借口),但更多的女孩选择留下。
是枝裕和非常讨巧地给出了正反两方的意见,貌似只呈现、不评断,但正反两方的结构性冲突不曾势均力敌,也从未对人物造成真正的两难。
悠缓的节奏,对日常图景的投注,是枝裕和的作品常被认为很治愈,蕴藏其中的残酷却遭忽略——影片里,人与人之间总是无法达成真正的和解。而这回,真人版《舞伎家的料理人》可能才是真的“治愈”:从季代的后厨视角看去,陪席归来的女孩们,没有对客人的吐槽,没有对工作的埋怨,仿佛比大观园的少女更悠然。可以相佐证的剧情是,在工作与情感的抉择中,她们都首选前者。百子说:“爱情啊,就算开花结果,也不代表是真爱。不如先爱上技艺看看,再爱人也不难。”技艺果真比男人更可靠吗?悲哀的是,在艺伎的世界里,技艺的目的正是为了取悦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