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山泉,有点田”,这样亦城亦乡的生活是许多都市人的梦想。
对于种菜的热爱,一直深深地镌刻在中国人的基因当中。在时代的演变之下,种菜已经从人们的生存需求,变成了一种精神情结。如今,越来越多的城市农夫们正在“无土时代”里寻求与土地的重新连接,可以是自家阳台花盆或门前小院,还可以是下乡租田。
都市人为何热衷种菜?他们种下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
(资料图)
视觉中国 供图
阳台种菜,
钢筋水泥里的田园牧歌
“蒜头发芽了怎么办?拿来种蒜薹啊!”
这是25岁的公司职员于岚从网上学到的一条种菜妙招。2020年,于岚第一次将几个发芽的蒜头随意扔到了阳台的花瓶里。没想到十多天后,竟意外地收获了一把蒜薹。
见证了这一生长过程,于岚感到既新奇又兴奋。她特地将之炒了一盘蒜薹肉丝,细细品尝,“这大概是我此生吃到的最好吃的一盘菜了。”尝到这次甜头之后,她尝试种过各种蔬果:草莓、辣椒、生菜、生姜、鸡毛菜、菠菜、萝卜等。
种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泥土的排水性、透气性、酸碱度,浇水多少,冷空气来了会冻伤,施肥多了会烧伤,各种因素都会影响生长的进程。有时候辛辛苦苦伺候了几个月,颗粒无收是常有的事情。
但这并不影响于岚的热情,每天一下班回家,她就直奔阳台,给植物浇水松土,小心照料。她还经常在社交平台上学习种菜技巧,比如如何用厨余垃圾自制肥料,如何给植物杀虫,如何让泥土肥沃松软。现在的她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种菜入门秘籍,“最好种的是韭菜,抗旱耐热,发芽迅速,其次就是葱和大蒜,这些都很容易成功。”
眼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种菜大军。《2022阳台种菜报告》显示,上海、东莞、北京、苏州、广州五市位列最爱在阳台种菜的城市前5名,种菜人群以“85后”到“95后”为主。今年一季度,淘宝天猫平台各类蔬菜种子销量同比暴涨,种子购买人数连续3年增幅超100%。
“栽种了花生才知道原来花生是会开花的”“原来自己种植的西红柿那么好吃,就是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年轻人分享着各自的种菜经历。在豆瓣上,有一个名为“我在阳台种菜吃”的话题,1800余篇日记吸引了超1000万次浏览,在这里,数百万“城市农夫”竞相晒出自己的种植过程,交流蔬菜种植方法和技巧,分享着收获果实的快乐和欣喜。
从纯粹的投入产出比来看,种菜的成本远高于买菜的成本。有人大概估算了一下,从自己买来种子到亲力亲为种植,把施肥打药、种植容器等各种成本算进去,市面上10元/斤的菜,到收获时要将近100元一斤了。
看着费时费力的“种菜”,年轻人为何偏偏对此乐此不疲?
“归根结底,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有着四年种菜经验的何悦悦认为,种菜可以让我们从快节奏、紧张的生活中短暂地跳脱出来,拥有了片刻的宁静,实现我们对田园生活的想象,也算是一种减压的方式。当我们心怀虔诚地种下种子,然后看着它一点点地发芽,开花,结果,见证农作物成长的过程,然后和家人们一起分享品尝,整个过程充满了获得感与成就感。
中国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让国人身上自带着一种种菜基因,城市里即便是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也能迅速唤醒国人内心的种菜欲望。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这样写道:“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有乡土性的。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
从盐城某机关单位退休之后,潘志国便一直渴望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绿色菜地。从小生活在农村的他,对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于是,他和老伴便在自家一楼的小院里,开辟出了一块菜园,每天又是锄又是刨,隔三差五地浇水施肥,干活别提多带劲儿了。
精心打理之后,菜园子里的各色蔬菜长势喜人,黄瓜、西红柿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果实,白菜、青菜绿意莹莹,小小的院落里一片生机盎然。“自己种的菜,没有农药,新鲜健康,每一样都是我们儿时记忆中的味道。”
“我们小时候,种菜是一种生存需求。”潘志国总感慨,上世纪的困难年代里,大家吃不饱饭,那种感觉真是让人发慌。于是,家家户户在窗前屋后都会种上蔬菜和瓜果,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踏实。而如今,日子越来越好了,耕地种菜早已不再为了糊口,但却成为了他心中无法抹去的情怀。
“种瓜得瓜”之外,
我们还能收获更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城市农夫们从种菜中获得的,远不止物质的丰盛。
每次在朋友圈更新“《无土时代》之我妈的菜园”,杂志主编赵允芳总能轻而易举地收获屏幕那头的惊奇与歆羡。
打开她的朋友圈,有几乎每天不重样的赵家私房菜单——“夏天,用凉白开把面条过一遍,拌上老妈种的豇豆黄瓜,就着盐水花生和自己园子出品的葡萄”;有带月荷锄归的农事辛劳——“小区通知要停水,老妈担心她的瓜果蔬菜明早没水喝,决定夜半浇足水,我负责照明”;有邻里口口传授的生活智慧——“晒辣椒之前用热水焯一下,再剪去顶盖、剪开肚腹,这样晾晒通风才能长久保存”。
菜园的乐趣就像日子的针脚,织出了活色生香的生活味道。
赵允芳家的菜园
赵允芳忆起老妈宣布自己开始种菜的那天。当时,她的父亲、著名作家赵本夫刚出版了“地母”长篇小说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无土时代》,在这部蕴含文明批判、思索文明重塑的巨著中,一位从农村进城的绿化队长为完成创建卫生城市的任务,怀着对泥土庄稼的眷恋,带人在城里一夜种下了361块麦田,引发全城热议。没想到,赵本夫父女刚从北京参加完小说研讨会回来,一进门,赵妈妈就神秘说道,她刚把小区外围一块堆满建筑垃圾的边角地带整理了出来!翻土、暴晒,施肥、播种,她全部一个人完成。
很快,从这块巴掌大的田地里就诞生了丰饶的物产,荠菜、莴苣、青菜、黄瓜、空心菜、扫帚苗……扮靓了全家人的餐桌!从老妈和她伺弄的菜园里,赵允芳获益匪浅。
“受老妈影响,我家的日子一直都是按农历过的,到了什么季节就开始盼望有什么物产,也就是老辈人讲的‘不时不食’。每年夏天我们还会过乡下的‘六一节’,农历六月初一,正是农村打麦子的时节,家家户户都会用新麦磨成的面粉做一笼糖三角。直到现在,一到六月初一,连我们的孩子都知道又要吃糖三角了。”
“我们姐弟每次对孩子的教育感到迷茫困惑时,我妈就会说,孩子就像是地里的瓜果,你只需要每天耐心地‘灌溉’‘施肥’,地里自然而然就会长出健康的瓜果。急什么呢?受老妈影响,我们对待孩子都是‘顺其自然’,而不会强行扭转个性和兴趣方向。”
“而且,老妈特别有生态上的大智慧!每年种青菜,她都会给贪嘴的小鸟专门留一盆,上面不覆膜、不张网,鸟儿们随便吃,经常把一箱菜吃得光秃秃的。平时我们吃完白水煮鸡蛋,也会把蛋壳留着,老妈收集到一起后,将它们晒干、碾碎,撒到地里给土壤补钙。”
赵允芳曾在一次关于孩子成长教育的分享会上说,英文的culture(文化),其原初的意义就是种植,人们是在种植劳作的过程中,创造了文化和智慧。“所以在我们家,尽管有作家、剧作家、导演、文学博士等,但最有文化的还是我妈。”
陆秀荔家的菜园
80后作家陆秀荔一开始种菜,是为了让宝宝吃到有机放心的蔬菜。朋友给了她一包鸡毛菜种子,亲手种下,两个星期后,宝宝就吃上了用鸡毛菜拌成的烂面条,她形容那种欣慰感——“好像亲自给孩子哺乳一样!”
后来陆秀荔发现,种菜这件事儿,除了满足口腹,也在帮助都市青年重建一种接地气的、有“手感”和触感的日常生活。种小番茄,惊叹于它的生命,小小一棵,竟然能不断地结果,从5月份一直结到11月份。每次看到自己打理的花盆不断长出生命来,她都感叹,“土地是守信的,你和土地的交易是很公平的。”
陆秀荔还发现,种菜是对广阔的世界投去好奇心,“阅读”万物、不断学习的过程。她经常一边翻书一边种菜,书和生活相互佐证。发现迷迭香是香料也是蔬菜,烤牛排、煎鳕鱼的时候,掐两把迷迭香洗洗放上,味道一下子不一样了。还有罗勒,又叫九层塔,适合烧肉。如果烧鱼,可以用香茅,去腥提香效果一级棒。
陆秀荔自种的小西红柿
菜园就是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它连接着都市人群对私域生活的重建,也安放着城市老人的乡愁、新型养老的模式,和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心灵慰藉。
南京悦的读书会会长张静的爸妈,原先在南京城里的家中种菜,后来嫌花盆种菜不过瘾,想到前些年在隔壁句容买的别墅,虽然没装修,菜园总可以提前利用吧?那种什么呢?西蓝花难种,但外孙喜欢,必须安排上。很快,爸妈在句容的种菜事业发展得有声有色,好些邻居过去组团观摩,老妈站在菜园里,大有指点江山的豪情。张静又把爸妈菜园出品的成果送给一位南大的老师——礼物不重,胜在珍贵和特别,没想到被这位老师精心烹饪、摆盘拍照后,收录进了自己的一部小书——老爸老妈种菜的动力更足了!
张静觉得,这好像就是种菜的神奇魅力:菜园天然的半敞开姿态,总能带领主人的社交网络扩圈,让日子不断冒出惊喜;而那些兜兜转转最后总会被摆上餐桌的菜蔬,是最好的社交润滑剂,承载着人对人的那一份绵长的情意。
“菜园+”,
让生活通向广阔的世界
2022年,教育部印发了《义务教育劳动课程标准》,将种菜等农业生产劳动纳入劳动课程。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将熟悉农耕活动。
雨花外小天空农场
眼下,正是开地播种育苗的好时节。南京雨花外国语小学(南站校区),一片繁忙的景象,小同学们扛着锄头、端着水盆,在老师的帮助下,将一颗颗植物的种子播撒进了“天空农场”。
天空农场位于雨花外小(南站校区)的教学楼顶,学校的每个班级都有一块“责任田”。“我们班的白菜长高了”“大蒜和葱有何不同?”怀揣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孩子们总是喜欢往天空农场里打探一番。看着自己亲手种上的种子,破土而出,沐浴着阳光长高长大,这微小而奇妙的生命力,令所有孩子惊叹生命成长的奇妙。
一片小小的菜园子,仿佛是一部打开的教科书,雨花外小(南站校区)的潘成越主任说:“在种菜的过程中,孩子们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也学会了对天地的敬畏,对食物的珍惜,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种菜的过程同样增强孩子的责任感,提高了他们的观察能力、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而这些其实都是成人成才所需要的素养。”
最近,离南京城区40公里的黄龙岘村发布了第三期“共享菜园”认领计划。村里拿出了一部分闲置土地发展共享经济,鼓励城里人下乡种菜。
黄龙岘的共享菜园
“共享菜园”认领分三种模式:自种模式,1280元/年,15平方米,自己种植、管理、收获,适合住得近或对种菜狂热的“地主”们;半托管模式,1980元/年,15平方米,自己种植,师傅协助种植管理和收获,适合一周来一次的“地主”;还有全托管模式,2980元/年,15平方米,师傅种植、管理、收获,“地主”可享受每月一次的种植蔬菜配送到家服务。
牌坊村党总支副书记饶涛谈起发展共享菜园的初衷:“城里人有体验农耕、亲近自然、放松身心的需求。发展共享菜园、拓宽休闲农业,既能促进村民增收致富和乡村产业发展,又能推动城乡互融,并释放黄龙岘作为明星村对周围村落的带动效应。”
黄龙岘的共享菜园
这样,“菜园+”的另一头,连上了城乡融合、乡村振兴、人的全面发展的大课题、大愿景。但“+”的有效性,并不是通过简单的土地租赁完成。
黄龙岘的菜园里奔忙的多是“都市小农夫”,父母乐得脱手、让孩子吃点苦,孩子忙活的同时也有收获的成就感。菜园还会适时举办自然课堂,比如在“清明前后”教你“种瓜点豆”。
低头是红黄橙绿的菜篮,周身是沁脾的满目绿意,抬头则是远山黛影。下乡租地种菜,那种感觉“wild and free”。
黄龙岘共享菜园的“产物”
媒体人伍里川的岳父母也在几年前加入了下乡租地种菜的大军。
“岳父母是从大西北来到大江南的,大半辈子围着孩子转,最后在南京江宁郊外的佘村,一年花几百块钱租了六分地,还在山下开了荒。他们本不习惯南方生活,但他们发现可以按照自己的性子在南方种地,可以把北方的花草和蔬菜种子引入,还可以吸收江南种地技艺,于是便松弛和安然了下来。”
同意到南方养老,岳父母租房时唯二的条件之一设定为必须有点田。种地很辛苦,但也给他们带来了快乐。坐着免费的公交车进城给孩子送菜,赋予了蔬菜的丰收以情感意义、美学意义。伍里川感叹,“我觉得他们在人生的暮年,获得了又一轮‘生长’机会。”
因为岳父母有菜园,伍里川有时带着亲友到他们“地盘”做客,一盘盘鲜翠欲滴的蔬果从田间直抵餐桌,再配上一盏茶一杯酒,这样的场域让交谈变得别样舒心。作为一名在摩天大厦里敲打键盘的媒体人,伍里川发现自己的生活场景突然被岳父母的菜园拓宽了许多,人生感悟也丰富了。
巧的是,岳父母租地而种的乡村,属于伍里川的故乡——江宁区上坊镇。记忆里的镇子大部分拆迁为住宅楼、学校、工厂、道路,但作为“金陵第一古村”的佘村仍美丽如故。“每次去菜园,我都会被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和乡村的蓬勃新貌,温柔地‘撞个满怀’。”
刻在中国人DNA里的种菜情结,成就了伍里川一家对乡村奇妙的回归和奔赴。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王慧 冯圆芳
编辑: 姚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