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珂
油田
有人说,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若能在乡村度过,必定是美好且丰富多彩的。庆幸的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湘西一个小山村里度过的。
(资料图片)
我出生的地方叫马家,是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庄。爬山涉水走上半个多小时的羊肠小道,才能看见一条铺满灰白色碎石子的公路蜿蜒曲折地向远方延伸。当年毕业于武汉水电学院的父亲因年轻气盛,工作中冲撞了单位领导,被下放回村劳动。母亲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辗转于县里的农村中小学从教,出于对子女教育方面的考虑,我和二弟随母亲生活。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母亲调到千丘田小学任教,千丘田是个位于319国道旁的自然村落,公路两边低矮甚至有些歪斜的黑旧木屋,被一条终日没几辆汽车驶过的柏油马路串在一起。学校在公路左边,绕过一个间或长着蒿草的黄泥大坪,就能看见学校那栋大而旧的木屋。
当操场边一颗百年银杏树的叶子一点点变黄的时候,秋天到了。
一日,学校空出的一间教室里住进了几位从省地质队下来的人,说是学校附近的一片稻田下面埋藏着黑乎乎的石油。不几天,几辆解放牌大货车拉来了许多钻探工具和巨大的帆布帐篷。
受命从各个生产队抽调的强壮劳动力迅速集结在了一起,协助地质队在勘探出石油的稻田里搭建帐篷、安装钻探设施,大伙儿齐心协力,干得热火朝天。
没过多久,高高的塔吊和草绿色的帆布帐篷便在一片田原中搭建起来。钻机开动那天,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喧嚷着挤满工地四周。油田的开掘,必将为这里到来繁荣。每个赶到现场的人都满脸笑容地大声说话,心底充满对未来的期许。
一时间,千丘田建设大型油田的消息不胫而走,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十里八乡瞬间炸开。住在当地的人似乎都看到了将来发生的巨大变化,每个人也都能因此过上富足的生活,就连老师在课堂上都自主增加了与油田相关的内容。那些时日,人人显得精神抖擞、面部表情也变得生动。邻里都笑容满面和睦相处,见面的话题除了油田还是油田。甚至有自称见过世面的人激动地描述千丘田油田建成之后与我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规模相当。那可是个全国“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火红年代,千丘田油田足以让人热血沸腾,心旷神怡。
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我和二弟躺在又硬又窄的木板床上,在“隆隆”的钻机轰鸣声中带着憧憬入睡。很多个梦里都是黑乎乎的石油喷涌而出,以及大型油田建成后的壮观与繁华。
可就在我和周边住户听惯钻探机的日夜轰响之时,带给大家无限遐想的钻井声却在某天傍晚戛然而止。个把星期后,上面来了几位领导和专家模样的人到工地考察,然后借用学校的老师办公室开会。再过几天,就看见帆布帐篷被逐一拆除,连同钻探工具被解放牌大货车悄悄拉走。
原来,地质队勘探到的不是石油,而是一条地下阴河。钻探机打出了水桶大的一股地下河水,只好撤离。
地质队走后,热闹一时的千丘田村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但在人们的言谈中,无不带着遗憾的语调。
我和二弟趁放学结伴去了趟废止的工地,只见工地上安装着一截粗大的钢管,一股白花花的水柱直往外冒。我掂起脚尖把手伸进水里,的确像某些同学描述的那样:阴河水冷冰冰的。
因了这段经历,让年少的我对胜利油田产生好奇。参加工作成为报社记者后,我特意去了趟山东东营的胜利油田采油区做体验采访。在一台台昼夜自动作业的采油机(俗称“磕头机”)前,我出神地看了很久很久。
科技成果
母亲调到筲箕湾公社三眼桥小学任教时,正值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全国大搞科研成果的岁月。木质的学校坐落在一大片田园中间。学校附近的山弯处有座三孔水泥公路桥,三眼桥由此得名。
这是个土家族人口聚居的地方,男女老少都讲一口外地人听不懂的佤乡话。初来乍到,因语言不通,与同学很难交流与沟通。为学佤乡话,我随身携带一个本子,随时把听到的佤乡话用普通话标注出来,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像背英语单词一样死记硬背。半个学期下来,才能用当地方言与人交谈。
当年的教师分公办、民办和代课老师,母亲是公办老师,每个周六放学后都要徒步十多里路去公社学习,周日才能返校。每到周六,三眼桥小学仅剩我一个人守校,生活自理。某天一位被老师们称作黄同志的公社农业学大寨工作组成员,用挎包装着个四五斤重的灰色大萝卜,作为科研新产品到三眼桥大队各生产队宣传推广。周末,黄同志不方便将科研成果带回自己家里,就悄无声息地将它暂放在学校厨房的大水缸旁采些地气,以便下周继续下队宣讲推广。做晚饭的时候,因无菜下锅,不知情的我一眼看见水缸边那条壮得像成年男子小腿般的灰色萝卜,以为是母亲去公社学习时留给我食用的蔬菜,抄起菜刀又砍又剁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硬邦邦的灰萝卜一分为二,取其部分切成不规则的条状起锅烧油。起先打算炝炒,炒了半天既生又硬,只好改成水煮,好不容易煮熟,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周一我正在上课,母亲却气呼呼地到教室门口喊我。我走出教室就被她一把揪住耳朵直往办公室拉扯,说你好大的胆子,把宣传农业学大寨的新成果给吃了。现在上面来人了,你去给他们讲清楚!我被一头雾水地拉进办公室后,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校长和一位中年男子满脸怒气站在那里,办公桌上摆放着那截被我前一天晚上切断的灰色大萝卜。妈对我大吼一声:“你说!”
在三个人轮番数落及混合责骂中,我才弄清自己曾费了好大功夫做熟的那截很不好吃的灰萝卜,竟是农业学大寨的科研新成果。
“好啊!一个从县里发下来的科研新产品,还刚刚开始推广,就被你吃掉了一半,你让我怎么拿着这半截萝卜去下面几个生产队宣传!”黄同志厉声质问道。我只能面红耳赤地低头受训,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的处理方法是母亲受到口头批评;责成我写出深刻检讨;黄同志迅速赶回公社,打电话与县农科所联系,看是否有备用新成果供宣传推广。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黄同志。听说他因保管科研成果不力被追责,调离了公社农业学大寨工作小组。
成人礼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们故乡,男孩子到了十五岁、女孩子到了十四岁就算成年,不过没有“成人礼”之说。
当时看过一本无头无尾的书,里面有段文字记录了非洲的成人礼:男孩到了成年的时候,必须独自杀死一头凶猛的狮子,才能获得部落首领的认可。
我十五那年,也决定独自做件“大事”作为成人礼送给自己。
老洞是童年时光里神秘、阴森、恐怖的代名词。谁家有黄口小儿夜间啼哭,大人只需说声:“再哭老子把你丢到老洞去!”哭声就戛然而止。
关于老洞,儿时的我们听到了太多的传奇故事。
有说解放前,我们马家对面的梁家院子,有户人家的女儿不守妇道被发现,梁家整个院子的人都怒不可遏,决定动用家法以儆效尤。当着全村人的面将其五花大绑,然后塞进猪笼抬到老洞沉入水底;
有说民国十年大天旱,十里八乡的溪水全部干枯,连沅陵大河里的水都已断流,老洞的水却始终不枯。于是好几个村子联合起来用水车想把老洞的水抽干,看看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几十架水车,几十号人日夜不停地轮班抽水,硬是抽不到底。
“依山有条倒岩孔,无丈八丈深,几根长竹篙子头尾相连都打不到底。下头有大水缸那么大的一股浸水往上冒,怎么抽得干它!”村子里辈份最高的光杰公结结巴巴地说。无奈之下,大家只好用米饭拌茶枯粉用蒸笼蒸熟,揉成饭团往老洞里丢。鱼吃了饭团被药死不少,捡了几箩筐。据说有条扁担长的黑背刁子鱼中毒后浮上水面,被人一钢叉叉过去,结果只见一股血水翻涌上来,刁子鱼硬是背着钢叉潜入水里逃掉了,再也不见踪影。
老洞最神秘的传说是讲解放前沅陵没有桥,进出县城都靠轮船过河。神仙张果佬下凡想给沅陵修座石桥,趁天黑把一坨坨石块变成猪仔沿着溪沟往城里赶。赶到老洞时,一位从城里走夜路回家男子遇见一坨坨大石头成群结队往城里的方向快速滚动,深受惊吓,慌忙逃窜。正巧遇上张果佬,也不知他是神仙,就好言劝其不要前行,前面有一坨坨大石头自动往这边滚来。
猪能走动,石头不能。不料张果佬的行为被路人识破,就再也赶不动了。那些石头从此堆在了溪沟里,把溪水都拦断了好几里路。现在溪水刚过老洞就从石头下面流走了,经过几里路后又从蔡家湾流出地面汇入大河。后来蔡家湾人在溪水流入石头下面的地方建起水坝,修了座水碾房用于碾米。
老洞的神秘,一直牵引着我的好奇心。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决定把独闯老洞作为自己的一份成人大礼。怕遭遇不测,临行前我用蓝墨水瓶子装上炸药、雷管和导火线,自制了一个土炸弹用以防身,然后一个人沿着蜿蜒的溪堤一路前行,直下老洞。
综合种种听到的故事和传说,一路上,我不停在脑子里勾勒着老洞的模样和可能遇到的险情:它应该是一片宽大的水域,水域上雾气缭绕,阴深莫测,抑或有大型怪物突然间冒出水面……
一路想象着前行,个把小时后不觉沿溪水走到了一处废弃的水碾房前,只见一股激流冲进乱石之中便隐入石头底部。
我的心不由得猛然一震。抬头望去,层层叠叠的巨大石块填满眼前的溪沟。我骤然意识到,传说中的老洞竟然就在身后!
我呆呆地站着久久不敢回头,生怕身后有怪物突然间从水底钻出。半晌之后,我才心惊胆战地慢慢转过身子。呈现在眼前的老洞,跟别的溪港并无两样,水面既不宽阔,也没有升腾的烟雾,看不出半点神奇的地方。
我悠然地坐在溪沟里的大石块上歇息了好一阵子,然后沿途返回。我要告诉村里的小伙伴,我一个人到了老洞。
(原载江西省文联《星火》文学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