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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片)
1919年,鲁镇,小酒馆。
酒馆里的客人,大抵分为两类,一是短衣帮,二是长衫派。
短衣帮多半是镇上做工的人,傍晚散了工,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
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大抵没有这样阔绰。
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孔乙己,则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一来,他不像短衣帮那些做工的人,目不识丁,二来,他又不像长衫派那群人出手阔绰,可以进隔壁房要些酒菜。
可即便如此,“穷酸秀才”的最后一丝傲娇,也使得孔乙己想要穿着长衫,好以此来区分自己和短衣帮的不同。
“我孔乙己,还是读过些书的。”
可孔乙己书读的并不算优秀,终究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
你要他脱下长衫,和短衣帮一起去做工,他内心是抗拒的。
可若是跨过那一道门,加入真正的长衫派,孔乙己又是越不过去的。
脱不下的长衫,成了“知识青年”孔乙己,最后的束缚,也是最后的尊严。
孔乙己心地善良,老实诚恳。
从不拖欠酒钱;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
邻居孩子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间或还教他们“茴”字的四种写法。
可孔乙己也有个缺点,那就是“偷书”。
大概是因为穷,买不起书,又爱读书看书,去何家偷书,被抓住吊起来打得鼻青脸肿,再后来,又去丁举人家偷书,又被抓了,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听闻孔乙己偷书被打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众人哄笑,店内充满快活的空气”,1919年3月,鲁迅先生在写孔乙己的故事时,这句话在文章中反复出现了两次。
人人都爱嘲笑孔乙己,却不知,人人都是孔乙己。
到最后,大家再也没见过孔乙己了。
大约孔乙己已经死了。
2
一个世纪过去了,穿长衫的孔乙己,还在。
孔乙己文学式的自嘲自黑,也成了当下许多年轻人的“丧文化”基调之一。
“假如我没有读过这么些书,我大抵上也可以随便找个活计来干,可我偏偏又读过了许多书。”
今天的社会“正能量”文化里,总是在强调牺牲和奉献精神,总是在强调开眼界和大格局。
你看看主流媒体甚至于到了国字头媒体,基本上都是在宏大叙事,且时刻保持伟光正的圣人光环。
现实,真是如此吗?
年轻人进寺庙烧香拜财神,某家媒体嘲笑,“年轻人不上进、只上香”;
年轻人以孔乙己自居自嘲,官媒立马屁股端正义正严辞,“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不是因为读过书,而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劳动改变自身的处境”;
互联网行业不断内卷,实体工厂招工困难,白领阶层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蓝领工人的“8小时工作制”和相关福利福报,多数都画在了老板的大饼和主任的喇叭上了。
而后,躺平、摆烂、孔乙己长衫,诸如此类的丧文化拿出来调侃一下的时候,赵老爷“家长式”的训话便开始狂轰乱炸:
“你这个年纪,你睡得着觉的啊?”、“拼爹拼不过,你还不拼命?”、“年轻人躺平可耻,要敢于奋斗”、“我们那代人吃了多少苦,你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多好”...
李诞说,“假如我没有因为脱口秀节目走红,我这辈子可能就是个废物诗人,写到死,也卖不出去两本书。”
后来,李诞红了,他从孔乙己,变成了李老板了。
挣钱了当老板了,李诞便开始摒弃自嘲的“丧文化”了,鼓励员工,“大家的努力,一定会在工资上有个体现,我拥有的,你们也都会拥有。”
徐志胜开始不高兴了,“我们玩命加班,李诞收入满满,你已经什么都有了,我们还是一无所有。”
一年又一年的孔乙己啊,层出不穷。
丁举人、赵老爷、李老板,他们这些人,怕的就是孔乙己彻底摆烂不干了。
“你们都不干了,老爷还怎么挣钱?”
3
祥子拉车拉得快要累死了,刘四爷告诉他,“祥子,你得继续拉啊,你再拉三年,将你儿子供完学,他念了书,将来就不用遭你这份罪了。”
祥子听完,更卖力了。
杨白劳是个农民,勤劳、忠厚、善良。租种黄家六亩地,年年欠东家的租子,老还不完,借了黄家的钱,可这驴打滚(指高利贷)的债也永远还不清。
地主黄世仁却告诉杨白劳,“你得继续种地干活啊,等你儿子将来出人头地了,你就可以享福了。”
后来,祥子的儿子念完了书,杨白劳的儿子有了知识,他们却都惊奇地发现,留给他们“免于苦力遭罪”、“能够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于是,刘四爷又告诉祥子的儿子,“不要眼高手低,念完了书,也可以继续回来拉车的,年轻人要吃苦,你不努力,你儿子将来怎么办?”
于是,黄世仁告诉杨白劳的儿子,“子承父业不丢人,你爹种六亩地,你可以种六十亩,我可以少收你一点租金,你不挣钱,你儿子女儿以后还得遭罪。”
最后,祥子堕落为“城市垃圾”,最后,杨白劳喝盐卤自杀,他的女儿喜儿被抢进黄家,遭黄世仁奸污。
万恶的旧社会啊。
现如今这个文明时代,再也没有拉黄包车的祥子了,再也没有被黄世仁欺辱的杨白劳了。
——不是吗?
于是,剩下的,便只有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们了。
4
老爷们时刻以圣人自居,以“躺平摆烂可耻”来痛斥孔乙己们的丧文化。
可是这些老爷们自身,其实也是没有多少文化的。
他们大概是不会明白,或者说故意装作不明白,鲁迅先生当年写孔乙己,并不是为了批判孔乙己这个人,而是批判孔乙己所处的那个时代。
就今天的青年人丧文化而言,即便人人都是孔乙己,可是诸位老爷们,你们真的看见一个孔乙己,“堕落为城市垃圾”、“自私自利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了”吗?
没有,他们依旧在很努力的生活。
甚至于孔乙己的父辈们,都还在努力的生活。
拼夕夕凌晨猝死的姑娘,热射病死在街头的建筑工人,快递点猝死在凌晨三点的65岁分拣员,将身份证64岁年龄篡改成58岁的大叔,在工地干活第二天就被警察抓了...
这些孔乙己们,这些孔乙己的父亲们,还不够努力吗?
他们得到的“暖心关怀”又是什么?
拼夕夕猝死的姑娘,得到HR的回应,“年轻人的工作,都是在拿钱换命,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热死的工人,老板拖欠他一万元工资,直到他死后第7天,家属找到媒体曝光至网络,才得以拿回。
64岁的大叔在凌晨3点的工作岗位猝死,人社局回应,“超过60岁,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不能鉴定为工伤”。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孔乙己们还在风餐露宿低着头匍匐前行,他们没有歇下来啊,他们只是偶尔用几句丧文化自我调侃,以此来宣泄内心的不满和痛楚。
这都不行吗?
这都看不顺眼,就这还得端出来一碗生硬冰冷的毒鸡汤,非得掐着他们的脖子,让他们喝下去?
二舅的励志故事、大学生捡破烂日入过千、高校毕业生回乡创业年入百万的新闻,时不时就得拿出来洗脑式营销搞一遍。
周公子的朋友圈,王少爷的家族产业,赵老爷的二代资产,以及开进故宫里的奔驰大G。
一言不发,只字不提,装死到底。
等到孔乙己搬完了一天的砖,在鲁镇酒馆歇下来点一碗茴香豆弄一杯冰啤酒,刘四爷黄老爷赵老爷,便又开始声嘶力竭了:
“又想偷懒,又不干活,又不加班,你这么懒散堕落,银子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鲁迅先生看到此情此景,只怕是忍不住点上一根烟,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笔锋如刀,就着这口血,在书桌前写下四个大字:
春池嫣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