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一个企业家之前，卓萍萍经历过许多困顿时刻。
最难熬的夜晚，她把欠下的每一笔钱，抄在本子上，压在枕头下面，总共是126万。她不得不同时打五份工还债。但她总是乐观。那个夜晚，她也只是失眠到凌晨三点，毕竟第二天还要上班。
唯一接近崩溃的时刻，和母亲有关。那时她当导游，晒得乌漆麻黑，母亲从老家来看她。家庭的重担压在卓萍萍身上，她只来得及和母亲匆匆见几面，便把母亲送到了车站。回家收拾屋子，翻到枕头底下，她才发现母亲偷偷留下的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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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的故事如同镜像，都出身农村，都早早嫁人，也都不得不在某个时刻，扛起支撑家庭的重担，在迷茫中觉醒。
人生前40年，卓萍萍做过许多选择。母亲能够理解的、不能理解的，但母亲都选择了支持，她总是说："女儿，妈妈相信你。"
母亲的支持让卓萍萍走到今天。如今，她也把这份力量，传递给更多在困顿中挣扎的人。
福建女孩的荆棘之路
那是一张看似没有被生活折磨过的脸，脸盘圆圆的，双颊饱满，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一道缝。但熟悉卓萍萍的人都知道，不到40岁的年龄，她已经历过太多。
童年的记忆谈不上美好。她出生于福建农村，父母做菌菇生意，她们家五个女孩，两个弟弟。她排行老二。父母为了生男孩，曾把她抱养出去，直到那户人家出了火灾，外婆才又把她接回来。
但关于苦难的记忆已经模糊，谈论起童年时，有意思的事情都和蘑菇有关。
每年七八月份是牛肝菌的季节。凌晨三四点，父亲就把孩子们都叫起来，带他们去深山老林里找牛肝菌。成熟的牛肝菌会散发出肥肉的香味，可以循着香味去找。"小朋友的嗅觉比较灵。"卓萍萍记得，那时他们漫山遍野地跑，要是运气好，还能找到菇群，摘一大朵牛肝菌可以煮一大锅粉干。
这是种非常昂贵的食材，新鲜的牛肝菌每斤能卖到80至100块。父母总会挑选一朵卖相不好的牛肝菌，加点土豆，加点葱头，用来煮粉干，煮完给街坊邻居也一人分一碗。
这是童年奢侈又难忘的味道。
山林里的牛肝菌 图源：视觉中国
村里的生活非常辛苦，母亲卯足了劲，想把女儿们都送到城市。那时她和姐姐考上了中专，家里经济紧张，没钱交学费，母亲就把结婚时的金项链都卖掉，给两个女儿凑齐学费。
卓萍萍出门去读中专的那天，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直到今天，她都记得那个画面，说起来也会哽咽。那时母亲送她们去上学，大巴车缓缓驶离，而母亲依旧停留在原地，长期收菇、顾不上按时吃饭让母亲胃不好，她弯着腰、佝偻着背，身影越来越小。
那时，卓萍萍打定主意，要在外面的世界闯出一番天地。她也确实争气，先是上了中专，后来又自考上了大专。毕业以后，她做过许多工作，干过房产中介、开过服装店、做过导游，后来在某电信运营商当了10年的客服经理。这期间她在许多大城市辗转，厦门、福州、上海，她似乎过上了母亲期待的生活。
可只有卓萍萍知道，她是最不让母亲省心的那个孩子。
2014年，家人帮人担保被骗，欠下126万外债，丈夫的事业陷入困境，公公婆婆又没有工作能力，家庭的重担就这样压到了她身上。
那时，她最多的时候打五六份工，去村里当婚礼司仪、当导游带旅游团、在熟人圈子里卖些水果、有空的时候上山采茶、摸索着做抖音电商，外加一份客服经理的本职工作，"口袋里有五百就还五百，有一千就还一千。"
她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只想尽快把钱还上。
成为包菇婆
卓萍萍是性格乐观的人，她总是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健康地活着，钱总会还好的。"
但忙碌又平稳的生活没持续多久。突然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腰里面像断掉一样，动弹不了"。医生说，这是过度疲劳，"他说你别以为自己还年轻，要多注意身体。"那时，卓萍萍突然意识到，兼顾五六份工作，是一种对生命的透支。
她必须做出取舍。
那是2020年底，卓萍萍回到家乡，看到本地的菇棚附近，大批的种植户把滑子菇倒在路边。"我问阿姨说你为什么倒掉？她说今年没有人来收了。"那年冬天的气温比较高，蘑菇一茬一茬地长出来，要是不采，就会影响第二茬的蘑菇生长。她看着一边采、一边往路边倒蘑菇的种植户，觉得"老百姓真的挺无助的"。
她想帮帮家乡的种植户，也觉得本地的蘑菇非常有竞争力。
卓萍萍的家乡地处福建东北部，月平均17度，昼夜温差大，森林覆盖面积又广，一年四季都适合蘑菇生长。每年的2至4月是羊肚菌的时节，5月份竹荪上市，夏秋摘红菇，到了冬天，滑子菇、猴头菇又长了出来。本地的气候适宜蘑菇生长，品质有保障。她还专门去商超里对比过，要是从原产地直接收购蘑菇，价格会更便宜。
她意识到，应该把所有精力放到最有潜力的事上。于是她下定决心辞去了稳定的工作，也不再做其他兼职了。
卓萍萍和本地老人在一起
卓萍萍专门开通了一个抖音账号，名为"包菇婆"。"包菇"是本地菌菇种植户每天挂在嘴边的词，意思是把蘑菇包进袋子里。而她想把这份事业做一辈子，直到自己成为一个老婆婆，因此还加上了一个"婆"字。
"包菇婆"是卓萍萍新的身份，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刚开始，村里没人相信她能做成这件事。那时，她站在菇棚外，一个人对着一部手机，从早上八点到下午日落，一讲就是一整天。她介绍本地的菌子，教大家怎么用菌菇做美食：鹿茸菇炒腊肉又香又脆，竹荪炖鸡汤最为鲜美，羊肚菌的肉质厚实，菌香浓郁，烧豆腐和炖排骨都是绝配……
村里的老人家不懂什么是直播，"说老卓家的姑娘可能差不多（疯）了"。
有个老爷爷看不下去了，专门跑来跟她说，"阿妹啊，我看你已经讲了四五天了，我实在不忍心，我跟你讲，这里没有人，卖东西要去外面的街上。"
即便没人相信，但卓萍萍觉得，"既然开始做了，就不放弃"。
2020年11月，卓萍萍在户外直播，播了一半，村里突然停电，镜头里面一片漆黑，她只能用蜡烛照着菇，摸黑直播了七八个小时，"能看见蘑菇就行了"。
那场直播却意外上了热门，最多时有三四万人同时在线。"那天晚上我印象深刻。"卓萍萍回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人气。第二天的直播更是"爆"了，一场直播，卖出了近两千斤滑子菇、一千多斤鹿茸菇。
"包菇婆"的菌菇彻底在抖音直播间打响了名号。有人在评论区表示，按教程炖了鸡汤，"很鲜香很好喝，果然名不虚传"。
打响第一枪后，屏南的优质菌菇很快脱颖而出。做抖音电商的第一个月，卓萍萍就卖出了三万多斤滑子菇，多个品种入选平台菌菇类爆款榜。
卓萍萍正在进行打包 卓萍萍正在进行打包
2021年1月，卓萍萍还上了最后一笔欠款。
那是一笔三万块钱的欠款，她分两次转给了借钱的亲戚。那天跟往常一样，她早起上班，忙碌工作。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一点"。
整整七年时间，126万欠款，卓萍萍熬过来了。
真正的女性力量
如今最好的情况下，卓萍萍一场直播能卖出一两千斤菌菇。
本地菌菇供不应求，于是她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在过去近三年里，为了收购菌菇，卓萍萍走遍了附近100多个村子。作为嫁到屏南的外地人，刚开始她语言不通，这里十里不同音，当地人很难信任她，菌菇的品质也难以得到保障。被拒绝是常有的事。后来卓萍萍想了个办法，在每个村子找一个联络员，再制定一个标准，达标的菌菇才能收购。
在联络员的帮助下，卓萍萍对附近的菌菇情况了如指掌。
大多数村子每季能收几百上千斤的菌菇。不同村子出产不同的菌菇，甘棠下面有个村子盛产猴头菇，一个名叫上山登的村子，盛产滑子菇，一次都能收大几千斤。卓萍萍对其中一个大姐印象深刻，她的产量不多，但把菌菇管理得好，"坏菇、差菇的菇桶她直接就不要了"。如果是红菇这样的野生菌，卓萍萍就得挨家挨户，翻山越岭去收，可能辛苦一天下来，也只能收到几斤。
卓萍萍在村里收菇
卓萍萍粗略算过一笔账，她做抖音电商这三年来，大约能让200户农民，每户增收两万左右。
附近农户也都盼着卓萍萍来收菇。
每次她亲自去收菇，都会被塞一后备箱的礼物：家里老母鸡下的蛋、端午节包的粽子……还有一次，卓萍萍在华侨村的一个老人家里收完菇，老人家突然把院门关上，不许她们离开，随后端来了一大锅煮好的花生、芋头、地瓜、南瓜，吃完了才肯放她们走。
她的事业还为许多人提供了工作岗位，大约带动了当地100多人就业。除了每个村子的联络员，还有不少开放给留守妇女的打包岗位。在卓萍萍的家乡，有不少农村女性留在家乡，照顾孩子和老人。在此之前，村里根本没有适合她们的岗位，这些留守女性也没有任何收入。
卓萍萍让她们参与打包环节，上班时间可以自己灵活安排，还能带着孩子一起。淡季的时候，每人月薪能有三四千，旺季更高能到四五千。
卓萍萍太知道赚钱对女性的重要性。
在她的成长经历里，父亲早年间生意失败，整个家庭靠母亲收菇，一手挑了起来。后来她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在丈夫受挫后支撑起家庭。卓萍萍说，"不用伸手问人要钱，你会活得有尊严有价值，然后你才能实现自己小小的心愿。"
卓萍萍在菇棚里
七八月份，是家乡红菇丰收的季节。
这是种小众的野生菌，却享有"南方红参"的美誉。为了筹备今年的抖音电商"丰收节"，卓萍萍有时一天得跑四五个村子，翻越好几里山路，挨家挨户去问今年红菇的收成。
奔波之间，卓萍萍突然明白了"丰收"的另一层含义。许多次她敲开村民家的大门，对方见她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怎么才来呀？"
丰收，不仅是眼下沉甸甸的收获，也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卓萍萍也有自己的期盼。
她希望能创造更多岗位，让留守妇女多一份收入；希望能给空巢老人开始共享食堂，让他们能聚在一起吃饭。她还希望，能有更多返乡的大学生加入他们，"我可以无条件把我们的电商经验复制给他们"。
